老彼得·勃鲁盖尔,《巴比伦塔》(1563)。
巴比伦塔的寓意是:翻译是不可能的,同时是不可或缺的。
译者与作品的相遇,是一场美丽的邂逅。作者与译者心灵的共鸣,为我们留下了岁月的刻痕。每一部经典译本的背后,都融入了译者对生命和命运的理解、对世俗名利的平静取舍、对爱与美的坚信与守望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2023年,就在春节假期即将结束时,两位翻译名家离开了我们。一位是曾引荐并大量翻译福克纳等名家作品的李文俊,一位是首创”呼啸山庄“译名的杨苡。
李文俊先生离开后,家人整理旧物,从一本旧杂志中发现他一幅字,十年前写的。“待我成尘时,你将见我的微笑”,语出鲁迅《野草》,题字中称鲁迅为“迅翁”。文俊先生儿媳马小起说,老爸一直特别喜欢这句话,尤其到晚年,常跟她提及,似乎是对生死相别的一种理解与准备。
与李文俊先生同一天离开的另一位著名译者杨苡,她所留下的题签、赠言,也在朋友圈被高频转发,也许这都是出于一种相通的敬爱。他们留下的,都不是书家之作,而是天真自然的,独属于时间中的某个人的笔迹,带着这个生命所特有的经历、意志与风度。似乎仅仅从这几行疏淡之中,我们就能感受到他(她)的一生、感受到岁月的呼啸而过。
无数陌生读者为什么如此不舍地追怀李文俊、杨苡,包括前不久离开的郭宏安、王智量、柳鸣九、唐月梅、许渊冲等老一代著名译者,也都是出于这样一种难以说清但浓烈于怀的感触:他们深厚而朴素的生命,带走了什么,又给我们留下了什么?
李文俊先生手书“待我成尘时,你将见我的微笑”。
/图片由李文俊家人提供
一种“认译者”的天真之气
当然,最显见的是阅读影响,尤其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那大门敞开、强光涌入般的阅读狂飙。当时的青年们有着许多对外国经典的最初阅读记忆:如何连夜“跑书”挑灯接力,囫囵吞枣地共享一套好不容易借来的名著;如何挖空心思讨好图书管理员或某位家有藏书的亲戚;如何在巴掌大的小县城新华书店初遇《红与黑》,读完大呼“我就是于连、于连就是我”。
柳鸣九先生主编的《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丛书》与《世界小说流派经典文库》,加在一起得有百十多本了,多少人受惠于此啊,永远记得薄软的封面上,仿佛是油墨印刻的三个硬瘦字体:柳鸣九。又有多少写作者遇上《变形记》《局外人》时,有如打开第三只天眼:哦,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!由此一步踏入当代文学的场域。
关于世界文学对中国文学各种路数流派风格的唤起与影响,是比较文学研究的大选题,此处不做展开。只讲一个细节,在先锋文学起来的当儿,甚至有一种写法,就叫“翻译腔”“翻译体”,作家们所醉心模拟或致敬的,其实是翻译家们的译笔,由此也可见翻译作品对中文写作的影响之深。
我们还是回到阅读。阅读跟饮食的经验是同一个原理,母亲与故乡的食物自然是天下第一,但第一口的“不同”风味,也常会有惊天动地之撼,会加速推动我们在体魄器量上的延展与成长,乃至在将来的审美趣味里形成一种顽固和深情的偏好。这种成长期中的重要阅读经验,总带有一种童贞般的真挚情感,包裹着对文坛巨匠经典之作的眩晕效应与五体投地,而这,也常常也会移情并投射到译者身上,并由此产生一种“认译者”的天真之气,仿佛福克纳就是李文俊的、加缪就是郭宏安的、普希金就是王智量的、三岛由纪夫就是唐月梅的,等等。哪怕后来的译者版本,可能会有更全面的资料参考、更开放的当下性处理。
这仅仅是阅读口味上的固执吗?我想这里面其实还包含着人们对这些“初一代”译者真挚的尊崇与感激。自然,而今这些名著与巨匠已是人人挂在嘴边堆在案头,各种版本线上线下唾手可得,相当多80后、90后读者有不错的外语基础,可直接阅读原版。但,时间倒推上世纪四五十年,回到所有这一切的来路与源头,实在是一条极为不易的漫长过程,正是靠着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生的这一大批译者,靠着他们跋山涉水的接力开拓与终身劳作,方从最遥远最陌生处为无数饥渴的双眼带来世界上不同地方的文学。
译者与作品的相遇
比如李文俊,最广为人知的是他引荐并大量翻译了福克纳作品,由此滋养了几代读者、作家与研究者。其实他还以“拓荒者”的独到眼光译介了许多当时还不为中国读者所知的名作名篇。
影响了许多中国作家的卡夫卡(莫言、余华、马原、残雪等都曾撰文谈及),最早就是1960年代初李文俊在《世界文学》做编辑时,借着一个“内部发行”的选译机会,他提出译介卡夫卡的选题,并带头翻译了《变形记》等五个中短篇,后于1966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以《审判及其他》为名出版。
《变形记 城堡》
[奥地利] 弗朗茨·卡夫卡 著
李文俊 米尚志 译
“垮掉的一代”凯鲁亚克的代表作《在路上》,也是他与施咸荣等同期译者合作,尝试从节译、选译开始,一步步向读者推出的。热销至今的《伤心咖啡馆之歌》,李文俊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读的企鹅原版,当时即印象深刻。十多年后,他和一帮译者策划引进一批美国当代小说,他提出的就是这本《伤咖》,译出后先在1979年创刊的《外国文艺》上刊出,从此麦卡勒斯以及她更多的作品,收获了一茬又一茬的中国年轻读者。
李文俊先生书房,其照片下陈列着译著如《喧哗与骚动》《变形记》。/李文俊家人提供
比李文俊早一些的萧乾先生(1910—1999),他与《尤利西斯》的相遇也是一个“长故事”。1929年,他听说英语文学里出了个“叛逆者”乔伊斯,可他先后就读的燕京大学、辅仁大学图书馆都找不到此书。十年后他到伦敦读书,总算买到奥德赛出版社的两卷本(1935年版),但没有索引和注释,勉强读完。直到几年后去剑桥读研做论文,他又重新拾起闭门苦读,然而此时战火纷飞,他丢下未竟的学位和乔伊斯,跑去做随军记者了。这一搁,就是五十年。
1990年,译林出版社听说他当年“摸过”这本天书,便寻上门来邀译。萧、文夫妇决定联手合译,这时他已80岁,刚刚动完两个大手术。此后历时1500多天,推出首译,光是注释文字就约30万字。3年后,萧老病故,之后若干版本的修订、维护、校正,皆是文洁若独力所支。这样的翻译作品,与外部世界的变迁、与译者个体的生命,如此壮阔起伏,如此血肉相连,想想看,能不“认译者”吗?
《尤利西斯》
[爱尔兰] 詹姆斯·乔伊斯 著
萧乾 / 文洁若 译
桃知君 摄影
他们不仅是译者,
也是相关作家的研究专家
热烈的情感投射只是一个方面,真正让译者长久不衰、代代流传的当然是他们的译作,他们的专业处置与美学主张,包括母语素养、语言风格等,诸如“信达雅”(严复),“宁错务顺”(梁实秋),“宁信而不顺”(鲁迅),“求神似大过形似”(傅雷),“音美形美意美,求优似不劣似”(许渊冲),等等。这都是大研究,实不可妄谈。这里且说两个边角处。
一是译者序或译后记,这是译者在相关语种、作家作品研究功力上“深入浅出”的直接体现。比如法语翻译家郭宏安,人称他是研究、批评、翻译三驾马车,在出版波德莱尔、加缪、夏多布里昂等诸多译作时,总会奉上他极为精彩的译者序,兼具学院批评理论与文学中人的浪漫激情,像《红与黑》的代译序《谁是“幸福的少数人”》,就是一篇独立的对社会人之幸福观的深刻阐释。《恶之花》除了很长的序言,还有《跋》,阐述他对译诗的理解与实践,可谓是一篇学术论文,当然这对郭先生而言,只是从他的波德莱尔研究和多年翻译实践中所舀出的一小勺而已。
《加缪文集》
[法国] 阿贝尔·加缪 著
郭宏安 译
《孤独与团结:阿尔贝·加缪影像集》
[法国] 卡特琳娜·加缪 马塞尔·马哈瑟拉 著
郭宏安 译
帅子 摄影
许多译者最后都成为相关作家的研究专家,但这也不是天成的。李文俊就谈过,他特别注意收集与福克纳相关的随笔、书信、演讲以及他人回忆等资料,而这个做法他又是从老前辈汝龙先生(1916—1991)那里学来的,当时汝龙在平明出版社所出的每一册契诃夫小说集,都附上他所能搜罗到的背景资料。正是这样的积累之下,除了福克纳作品,李文俊先生还创作或编译了《福克纳评论集》《福克纳评传》《福克纳画传》《福克纳随笔》《福克纳的神话》等相关图书,被尊为福克纳研究权威。
《罪与罚》
[俄罗斯] 陀思妥耶夫斯基 著
汝龙 译
除了序跋,还有注脚与注释,往往最见译者的耐烦与耐力。像前述《尤利西斯》的海量注释,即是典型体现。萧、文二老在翻译时参照了十几个版本,不断刷新乔伊斯学的最新研究成果,又兼顾各语种的修订,可谓穷目力所见、穷版本之尽、穷学界之力,最终使得这本天书的注释成为汪洋大注。而出于“不想打扰阅读整体感”的想法,萧、文二老一直坚持保留“章后注”。记得我看书时,一蓝一金两条布签带,一个夹正文,一个夹章末,得像纺织女工一样,前后来回地翻飞对照。
“一根牵绳在前,一盏灯火在上”
李文俊的译序与译注处置,是安静、简洁、妥帖的。我初读《喧哗与骚动》时,25岁的样子,刚开始接触意识流,有点胆怯,亏得有李文俊的译本序在前,他对书中的人物特性、结构设置、叙事视角等,都有明白详尽的指引,提醒读者注意各个人物出场时所携带的时空备忘与暗示性细节;而在译文中,他也通过字体变化和有分寸的脚注加以提醒。
此书不厚,但我读得很慢,李先生像一根牵绳在前、一盏灯火在上,倚靠着他,我磕磕绊绊地走完全程。这次经历给我留下极深印象,后来读别的福克纳作品,也还是会找到李文俊的相关研究文章先过一眼打个底子。比如《我弥留之际》,后来又有好几个版本,从我的阅读经验里,李文俊的译序《“他们在苦熬”》每读一次,仍会心中有感。
当然,从译者角度来说,他们期望有更广的涉猎。李文俊就开玩笑地说过,不能总是福克纳的“跟班”或“马仔”,而要“拓宽戏路”。所以晚近这些年里,他译了简·奥斯汀的《爱玛》、艾略特的诗剧《大教堂凶杀案》,复译海明威的《老人与海》、童书《小熊维尼阿噗》,还有美国前总统夫人南茜·里根的《我爱你,罗尼》。
李文俊众多拓宽“戏路”的译作中,以2009年所译的《逃离》影响最大,至今仍一再重版。当时门罗还没有拿到诺奖,又从来只写短篇,故听起来较为小众,李文俊的引荐使她获得大量中国读者。苏童老师就老跟我们推荐门罗,各个场合都讲,当中也有李文俊的译笔功力使然。
李文俊一直对译文有求精之癖。据青年学者徐兆正回忆,2017年他听李先生谈过,说最后的翻译计划是重新译一下《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》,完成之后就决意收手了。徐兆正后来找到重译版本(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“福克纳作品精选系列”收入新版)读了,深感老人文字臻熟至于极品。新译之时,李文俊87岁。想想真是感慨和脸红,李文俊到老,还在拓展方向、还在做修订计划、还在步履不停地精益求精。
除了皇皇译作,他们给我们留下了太多
这些翻译上的故事,每个译家都有很多。比如杨苡怎样在巴金的鼓励下重译艾米莉·勃朗特,并殚思竭虑地构想书名,终于在一个雷电交加之夜,突然想到“呼啸山庄”这一神来之名(此前梁实秋版本名为《咆哮山庄》)。
《呼啸山庄》
[英国]艾米莉·勃朗特 著
杨苡 译
再比如王智量先生与他的《叶甫盖尼·奥涅金》译稿那几度辗转的故事,绝对可以讲上几万字,尤其是何其芳先生在他下乡劳动改造的前一天,特意找机会叮嘱他“《奥涅金》你一定要搞完咯!”的“厕所故事”,流传甚广。而让我印象最深的,则是他从兰州回沪时,随身行李里盛满各种各样碎纸片:因村里没有条件,他就把想好的译句写在撕下来的糊墙报纸或者卫生纸、香烟盒上……此书最终得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,和1950年他初读《叶甫盖尼·奥涅金》相隔32年。如今,俄罗斯所有的普希金纪念馆中,都陈列着王智量的译本。
而智量先生在他的华师大一村住着,三口人,四十多平米,节俭得“可怕”。朋友们回忆他时都会提到他“绝对不浪费任何食物”,在外吃饭,哪怕只剩半块炸猪排,也坚持带走。一次性的干净餐盘他也会留着,墨笔画上活灵活现的虾斗图,送给来往小友。他的书房一直挂着屠格涅夫画像,上有其名句:“你想要幸福吗?先得学会受苦。”王智量最爱说的一句话则是“人生,没有白走的路”。想想他一生经过的事情,再想想这两句短短的话!无缘得见智量先生,只看过他晚年照片上的笑容,明亮、温暖、毫无挂碍。
王智量先生在《朗读者》节目中的发言截图。/《朗读者》剧照
百岁老人杨苡的笑也总是爽朗的,还有她聊天中的口舌伶俐、玩笑不断,但凡见过,都会印象深刻。南京大学余斌教授对她长期访谈十年左右,终成一部口述史《一百年,许多人,许多事》,余教授说,如果全世界搞一个百岁老人记忆力比赛的话,杨老师得拿头名。我们每次去拜访时,都是大家围坐,听她信手拈来,准确到年月、场景与对话地讲述往事故人。不记得是哪次,同行者全是男士,大家告辞时,她拉我在后,像小女孩一样顽皮地笑着,悄悄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瓷人偶……
《一百年,许多人,许多事》
杨苡 口述
余斌 撰写
桃知君 摄影
是的,她知晓并穿越百年的世情苦难,可又葆有童心未泯的热情,她的柜子、架上、沙发、床边,摆着一排排的布娃娃和人偶,还有各种材质做成的猫头鹰。她的屋子不大,50平米里挤挤挨挨放满书报、娃娃,挂满照片与字画,家具上披着她喜欢的蓝印花布。她终身都没有什么大的名头,就是南京师范大学的一名教员。她生前即已立好遗嘱,要把她这间小屋捐献给南京市作家协会,“希望大家能继续在这里读书”。
杨苡先生送给鲁敏的瓷人偶。/图片由作者提供
我有时会把这些故事“贩卖”给年轻人或学生们听,也许今后还会讲,其实也是在与他们共勉——的确,在此时此际的生活中,纷繁的学业或职业生涯中,我们总会遇到各样的苦痛与艰难,身陷阶段性的泥泞,或是踏上独行逆行的孤独旅程,想想这些可敬可亲可爱的前辈,除了皇皇译作,他们还给我们留下了太多。他们身上,不仅有着坚韧深厚的专业之精神、岁月沧桑的时代刻痕,更有对生命和命运的理解、对世俗名利的平静取舍、对爱与美的坚信与守望。
杨苡夫妇毕生挚爱的匠心译作
《天真与经验之歌》
[英国]威廉·布莱克 著,杨苡 译
《欢乐颂与沉思颂》
[英国]约翰·弥尔顿 著,赵瑞蕻 译
2023年1月7日,离农历兔年近了,小起做了满桌好菜,一家人灯下共享,突然,李文俊先生问:“听,什么声音?”小起逗趣,故意说:“我啃骨头的声音。”“不,”他说,“是时钟,时间一分一秒在过去……”20天后,老人离开了这个世界,而他在十年前就抄写了最喜爱的一句话:待我成尘时,你将见我的微笑。
作者丨鲁敏
编辑丨谭山山
校对 | 向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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