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| 邢初
“谣言”每每令人闻风丧胆,“黄谣”却相对陌生,无处不在而又常常隐身。
(资料图片)
持续半年多被造黄色谣言的95后女孩郑灵华,最终于2023年1月23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生前,郑灵华仅因为染了粉色头发,而被捏造身份作假、学历作假,甚至是“陪酒女”,与爷爷的合照被污蔑为“老少恋”。
郑灵华与爷爷分享被录取的喜悦 / 微博@鸡蛋姬
类似的事情在很多女孩身上都上演过。
去年,28岁的牛津数学系博士女孩朱朱因一条毕业视频,被辱骂“搔首弄姿”,被质疑“网红”“名媛”,甚至“被包养”等羞辱。
杭州拿快递的女士被无端捏造“小三”“风骚少妇”……
演员柳岩,出道早期,就仅仅因为身材与穿着,在毫无依据的情况下,被大肆以“荡妇”“风骚”等语言羞辱,被编造其“上位史”“出道史”。
演员黄磊的女儿黄多多,还没成年就开始被捏造低俗的臆想与标签,仅仅因为头发发色、穿衣风格,就被贴上“太妹”“不良少女”“露骨”等的荡妇羞辱。
在无穷恶意中,一个女孩的穿着打扮、发型表情,身体的每一寸都像零件一样被摘下来,用无中生有的想象放大镜加以窥伺、攻击。
2022年12月2日,郑灵华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最后一条动态 / 小红书@鸡蛋姬
而那些针对女性的谣言,凡与贞洁、婚恋沾边,就几乎不可能洗脱。更可怕的是,“造谣”虽然是一个动词,但它的主体常常隐身,公众看得见以假乱真的“谣言”,却看不见“造谣”的过程。这种信息的单向性和不透明性,使得控诉与维权成本,也比一般谣言高得多。
广义的“谣言”,我们可以用科学与理性去击碎它们,但“黄谣”的特殊之处在于,很难用实证意义上的“科普”去反驳它。
一条黄色谣言背后,往往关联着整个社会长期以来,甚至是袭自古老传统的根深蒂固的文化基因。
它不是不痛不痒的人性恶就可以潦草收尾的,我们应当具体,应当追究,不可含糊其辞,不可绝望,更不可只是忍受。
黄谣为什么洗不掉
著名电影《美丽的西西里》里,丈夫死于二战后,玛莲娜遭到了来自整个小镇的荡妇流言,她被殴打、剃掉头发、被当众羞辱。审判她的不仅是觊觎她美貌与身体的男人们,还有那些嫉妒她的女人们。
《西西里的美丽传说》剧照
值得一提的是,电影之外,有一句常被引用作影评的话:“美丽即原罪。”背后潜台词是:如果她不那么漂亮,觊觎她的男人、嫉妒她的女人就不会那么多,悲剧就不会发生。
这话看似深沉,但实属一种消解意义的思维惰性:类似的“原罪论”可以被套在任何一个黄谣中心的女孩身上,比如黄多多与同龄人相比稍显“成熟”的穿着、柳岩的身材、郑灵华的粉色头发……原本代表爱美的正常元素,都被畸解为了与“性”有关的揣测。
世界上当然不存在作为“罪孽”的美,用“美是原罪”这种谬论装腔作势的人,大概率自己也不相信。人们只是需要一个合理化外界畸变的心理安慰,“因为她美,所以她惨”。
这种毫无逻辑的艺术性归因,契合中式传统悲剧美学中某种类似“红颜祸水”的概念,实在是一种观念的懦弱。
美丽无罪 / 《西西里的美丽传说》剧照
如今,谣言能对一个人造成伤害,至少建立在两个要点之上:其一,谣言内容必须对造谣者具有一定的重要性;第二,由于缺乏权威或者人们不愿相信权威,事实往往被谣言的模糊性所掩盖。
对于一些类似健康、医学等科学领域的谣言,用权威去击破他们是很容易的事。较难攻破的情况是,某一种谣言代表的行为法则,已经深深溶入个人生活习惯里,最典型的,就是老一辈对各种营销号与民间土方的迷信。
但要证伪那些针对女性的黄色谣言,其难度与精神病的悖论类似:要如何证明你不是一个精神病人?当一盆脏水已经泼向你,伤害的产生,往往不是为他人带去的误导,而是从自己身上延展出去的一种想象。
这种想象关联着根植东亚社会传统的“贞洁羞耻”,与非专业人士陌生的科学事实相比,黄谣的建立,所凭借的恰恰不是“陌生”,反而是“熟悉”。
《去有风的地方》剧照
面对“荡妇羞辱”,女性的第一反应往往是否认,可紧接着想要驳斥,却找不到一个具有实感的、可以被抓住的依据。被泼脏水的女性要如何设法证明自己不是“陪酒女”,不是“老少恋”,要如何证明“我就是我”?
陷入自证困境后,一个人的心态会被压垮,就像心理学上的“煤气灯效应”,即“对受害者施加的情感虐待和操控,让受害者逐渐丧失自尊,产生自我怀疑,无法逃脱。”也有点像今天说的“PUA”,只不过,相对于充满奇淫巧技的“PUA”,面向大众的造谣,所需的真的只是动动手指头而已。
写一篇议论文尚且需要逻辑链完整的论据,而谣言,作为对既有信息的解读和传播,所利用的既非事实,也非理论,而是普遍存在于公众之中的某些共通情绪与窥私欲。
被利用的想象
不过,你或许也会好奇:电影里,男人们为了得到女人而造谣,先贬损她,让她被掷入一个众矢之的的道德洼地,接着再堂而皇之地践踏她,侵占她。
这是一种前后清晰的意图逻辑:“把女人变成消费品,这样我便可以随意得到与弃掷她”。主观上拥有伤害她人的心态,客观上,环境为施暴者提供了施予伤害的精神武器——对女性的荡妇羞辱,身体审判,等等保守迂腐的时代文化。
但在现实中,一个陌生人造谣、羞辱另一个陌生人,能得到什么好处?动动键盘就可以毁掉一个女生,可即便毁掉,造谣者也得不到她。
《你安全吗》剧照
美国心理学家奥尔波特提出,造谣是人“内心状态的一种表达,是情绪状态的投射”,而所谓“投射”,在心理学上的解释则是“个人欲念或者欲望的外化”,往往受到文化、习俗、个人经历等多重因素影响,同样,它也表达着人们潜意识里的一种不安。
今天常见的黄谣,万变不离其宗,都是假想一个“利用身体获得资源”的虚幻女性形象,再利用社会对这种女性存在的根深蒂固的批判,轻轻松松将一个女人拽入自证怪圈。
这其中,有一部分造谣者的心态,的确源于自己内心的刻板印象。比如,在很多人观念里,女性仍然没有足够的工作能力,她们也很难情绪稳定,或是女性天生爱美、虚荣,且极其容易因爱美与虚荣误入歧途……
最常见的一种心态便是:“一个女人怎么可能靠自己得到这么多东西?一定是男人给她的。”
“女子本弱”的性别刻板印象不是一朝一夕塑成,也不是经济发展与文化教育能根本扭转的,它也许从一个人很小的时候就无意识地溶入生活中,植入脑海里。
《东八区的先生们》剧照
想一想,在你上小学的时候,是否总有一些男同学模仿女生忸怩着双手迈着小碎步跑步,即便她们真的没有那样去跑。中学的时候,青春期男孩也会下意识觉得班上来生理期的女生弱不禁风,娇气造作。而一旦你强势反击,他们又会给你冠上“母老虎”“金刚”等更具羞辱性的外号。
这里面有个成长教育方面的两性差异:所谓“男子气概”的培养,往往以群体为单位,孩童时期的球场、游戏厅,中学的男生宿舍,都是男孩们建立自我性别认同与意识的集体空间,一种相互影响的观念塑造场域。
而女孩们对自身性别的意识和学习,往往不会以公开和共享的方式阔声谈论,更多是作为“闺房”里的私密话语存在,从生理常识到心理经验,都极大依赖于家庭里的女性长辈传授。
因此,班级里稍微早熟的女孩,会因为“胸大”而自卑,而晚熟的男孩,会因为自己的形体瘦小,或者看起来秀气文弱而自卑。再加上高中前同龄女孩普遍比男孩发育早1~2年,女孩们面对的无措与指点会更早,更猛烈。
《悲伤逆流成河》剧照
从来没有过一种教育的声音告诉我们,男孩与女孩,都不该为自己身上任何符合或未满足第二性特征的变化而感到羞耻,也没有一个公式,规定我们应该去如何看待自己与评判他人的身体。
《美丽的西西里》里的男孩雷纳多,代表未受规训与污染的纯真的男性视角,他有着一双可以欣赏甚至是渴望女性的眼睛,也有着把对方当“人”看的基本为人法则,尽管稚拙、弱小,但他的真诚,是其他那些龌龊、进击的人们,早已从生命中彻底抹去的宝贵品质。
我们还能做什么
还是《美丽的西西里》,骚扰玛莲娜的男人中有一名牙医,为了维护自己的家庭,牙医的老婆把玛莲娜告上了法庭。
法庭上,玛莲娜的律师表现出色,这错让玛莲娜以为他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,可很快,律师懦弱无能的本性暴露出来:在母亲的威压下,他抛弃了玛莲娜。
在这场伤害里,牙医的妻子、律师的母亲,都自觉或不自觉地,将自己放置到了荡妇羞辱的施加者队伍,成为了摧毁玛莲娜的帮凶。
《西西里的美丽传说》剧照
妻子与母亲,代表绝对维护家庭完整、恪守贞洁的传统女性,在经历更复杂人生的女性面前,她们没有辨析与共情的能力。而这种阙如,极大部分都源于她们长期浸淫在未受质疑、未受挑战的男权社会里,不知不觉将自己放置到了客体位置,最终从麻木的看客变成了以正义之名行暴的帮凶。
她们也许暂且意识不到,自己有一天也将可能成为“荡妇羞辱”的受害者。她们暂时没有被造谣、羞辱,只是因为她们暂时符合一个“传统好女人”的标准:已婚已育,丈夫健在,没有穿着靓丽,鲜少抛头露面。
“荡妇羞辱”是一个范围很大的概念,它极其善于被伪饰,且可能被任何人有意无意引用。
贴上“荡妇”标签,就可以改变大众看问题的视角 /《你安全吗》剧照
在女性对于女性的恶意里,常被营造出一种“竞争”与“排她”的意识,她们已经习惯这样的思路:要留住代表资源和权力的男人,最好的办法是解决他们身边的女人。
好在,如今,我们已经越来越少见这种自投罗网的“竞争”式羞辱了,女性之间的帮助与联结,也在很多方面肉眼可见地变得紧密。
但需要我们去做的,反而变得更多。
想到另一部2001年的电影《律政俏佳人》,女主人公艾丽拥有符合今天“黄谣”想象的一切特征:肤白貌美,金发碧眼,身材高挑,打扮精致,像橱窗里的芭比娃娃,其男友也的确将她视为花瓶。
当艾丽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哈佛后,她与“学术”格格不入的张扬外表仍然受人歧视,但她依然我行我素,穿着粉色的裙子,昂首挺胸走在法律学院清一色黑压压的职业装束里,形成了一道极其显眼且鲜亮的风景。
《律政俏佳人》剧照
当然,老生常谈的“不惧外界目光”需要非一般的心理素质,可至少,我们得首先让自己相信:一名女性当然可以在漂亮、性感的同时,用尽全力去追求事业与学业,唯有我们自己先摆脱对“美貌”的羞耻,面对那些无关痛痒的指摘,才能一点点脱敏,并期有朝一日帮助整个社会脱敏。
试想一下,如果将那些掷向女孩的贞洁羞辱,反掷回给那些攻击我们的男性,他们是否也会感受到同样的羞辱与伤害?
最后,分享一个笔者亲身经历的小例子。
大四那年,我在拒绝一名男性同学的追求后,后者开始在校园“树洞”上发泄辱骂,虽然并非严格意义上的“黄谣”,但大体路径是差不多的:抓住现实中的蛛丝马迹贴上标签,放大并传播自己的恶性解读,其中自然包括一些常见的专门针对女性的羞辱词语。
我没有任由他去,在每周更新一次的树洞墙上,我与他隔空对骂了好几个轮回。在对抗的过程中,我丝毫不会自觉是一个“坏女孩”,我感到畅快无比。
而朋友们在得知了我与他之间的纠纷后,不论男女同学,皆有来劝慰者:那人就是个疯子,别理他。
如今的谣言大多在网络扩散,期待法律与制度完善,是一个长期、集体的过程,而与此同时,我们依然有必要对网络的信息泡沫保持警惕:造谣者不是AI,他们也是一个现实存在的人,他们在生活中是什么样子,由他们身边的社会关系与亲密关系来审判,而被造谣者的生活,也更多是由生活中的朋友亲人来决定的。
作为个体,我们或许难以堵住那些造谣者的嘴,但足以成为一个独立思考的人,过滤掉那些谣言信息,拒绝做那个造谣者、传谣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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